“最多再撑一个月，如果还不能开工，那我只能去见马克思了”，年近6旬的赵同说到这里，呼吸急促，双手颤抖。
邳州是华东最大的石膏矿产地之一。赵同和他的石膏矿在地方颇具知名度，也是当地17家规模石膏矿主的代表之一。由于2012年4月的一场安全事故，邳州市委市政府再次着手对境内石膏矿业实行停产整顿。这是当地政府2008年实施该产业集团化后的又一次大动作。
这一停就是18个月，至今许多石膏矿仍然未能复工。因为邳州政府部门、收购方和矿主们迟迟未能就当地石膏矿业的重组方案达成一致。
“对石膏产业进行整合，有利于产业转型升级，我们举双手欢迎，问题是，政府引进的那家牵头重组的企业始终拿不出钱来，对我们的问题也不答复。”赵同们甚至认为，“那家企业竟然想用150万元收购我们18亿元的资产。”
根据邳州政府的指示，在没有完成重组或拍卖之前，各石膏矿山不能复工生产。
如果胶着状态持续至12月，则事情只会有一种结局，即赵同等17家矿主将被迫出售资产，因为矿主们的运营资金有相当部分来自民间高利贷。
本报记者调查发现，政府主导的这场石膏矿收购重组，虽以外资的名义进行，其资本与行政手段之结合却充满悬疑。
全行业停工18个月
位于苏鲁两省交界处的邳州，是华东地区主要的石膏产地。资料显示，邳州石膏矿产蕴藏面积47平方公里，已探明储量约44亿吨，已有30多年的开采历史。
作为当地支柱产业，2011年，邳州石膏总产量达700万吨，有17家企业、20个生产系统、47座提升矿井，有石膏粉厂和大板厂10多家，从业人员过万人，上缴政府收入近亿元。
30多年的开采史在2012年4月戛然中断。当月15日，当地一家名为“冠源”的石膏矿发生大面积塌方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失踪。
事发后，邳州政府随即对辖区内所有石膏矿山企业采取停产整顿措施，包括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标准化企业，也在停工之列。
“虽然是一刀切，但当时矿主们大多是表示赞同和支持的，我们也想趁机对设备进行检修，对开采工作进行总结，工人们也可以休息下。”邳州环宇石膏的一位负责人说。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政府允许复工的指示却迟迟未见下达。进而在今年7月，邳州市政府下发了年度83号文《关于<>的通知》，决定对石膏矿进行产业重组，可能对现有17家矿山企业进行“打包拍卖”。
一开始，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石膏矿主们的不安。
事实上，为规范矿产资源的开发，邳州的石膏矿业早在5年前就进行过一轮整合重组，把全市石膏矿企整合成立了3家集团公司，并且效果不错，“整合促使矿主们投入更多资金对设备等进行了更新换代，工人工资也按国家规定进行了提升，17家企业每年支付给所有工人的工资8000万左右。”联盛石膏负责人之一的老黄告诉本报记者。
但那次整合并不彻底，虽然整合成立了3家集团公司，实行“一个采矿证、一个法定代表人、一个矿区范围、一个开发利用方案”的总体原则，但没有从根本上进行产权明晰，各个矿仍各自相对独立，恒源石膏矿塌方事故，即是这些遗留问题的暴露。
“只要是按照市场行为办事，重组整合有利于转型升级，我们也认为是个好办法，对政府的决定是支持的。”老黄说。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引发了政府和石膏矿主们之间的分歧，并最终演变为对立和僵持。
“外资”收购方疑云
根据上述83号文，当地政府整合石膏矿业的方案要点是：
一，对现有矿山内部资产审核验资，实行各矿山企业股权重组成一家集团公司，实行统一管理。目前这一工作已进入各矿资产审核出具验资报告阶段。
二，由政府牵头，将三大石膏公司和各矿企业评估大包出售，各矿按评估价格进行股权转让，整体卖断。
7月5日，为了加快境内石膏矿资源对外出售进度，邳州市政府通过招商，引进江苏坦亿石膏实业有限公司，并与之签订了矿产资源收购意向协议，把坦亿公司作为重组整合当地石膏矿业的主体和平台。
上述协议书文本只是走一个程序。事实上，邳州地方政府为推进整合进度曾多次召开协调会，本报记者获得某协调会上地方领导的讲话中提道，根据规划，邳州石膏产业将从美国引进全球最大的加工企业来建设工业园，扩大价值链，做产品深加工，并计划在2-3年内上市。
但是，石膏矿主们与坦亿公司的收购谈判，没用10分钟就陷入了僵局。
“是股权收购还是资产收购？是打包收购还是分开收购？什么时候支付收购保证金？谈判的时间表是怎样的？谈判什么时间截止？什么时候签订收购意向书？……”对于矿主们提出的一些基本问题，作为收购方的坦亿公司始终未给出明确解答。
“坦亿方面的人说，一些材料在市政府领导那里，见此我们就不好说话了。”赵同对记者说。矿主们已授权委托赵同作为代表人。
更大的争议在于收购价格。
今年8月9日，收购双方再一次谈判，就由坦亿公司起草的《意向书》中的内容进行商定。其中第一条为，“双方一致同意按照目标公司注册资本作价进行收购”——即以邳州石膏矿业3家集团公司的注册资金总额150万元作为出价，收购这3家公司的资产。
矿主们对此表示无法接受。记者掌握的一份双方的商谈记录显示，矿主们表示：“按照目标公司的注册资本作为收购价格明显不合理，因为现有资产远远大于注册资本，这样作价严重损害出让方的经济利益，建议做尽职调查，再确定具体的收购价格，不宜直接在收购意向书中确定收购的具体价格。”
“150万，这连1家企业每年还的贷款利息都不够，却说要收购3家集团公司下属17家企业，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赵同说，“但对方认为协议绝对不能修改的。”
矿主们认为坦亿公司出价不合理的依据是，他们自发聘请的江苏五星资产评估公司的评估显示，现有3家石膏矿业集团公司总资产评估数额为18.15亿元。
同时，矿主们向本报提供的一份资料显示，坦亿公司在徐州市工商局以零美元资本注册办理了营业执照。亦有地方知情人士透露，坦亿是由邳州石膏矿业主要聚集地四户镇的镇政府垫资注册登记的。
矿主们进而质疑作为收购方的坦亿公司是否具备整合邳州石膏矿业的实力。地方政府主推的石膏矿业整合由此陷入僵局，并导致石膏矿业停工18个月至今。
高利贷危局
江苏坦亿公司的注册地为邳州四户镇工业集中矿区矿山路18号，本报记者实地采访时，却被工作人员告知，“这个事要找政府去了解。”
本报记者查找到的江苏坦亿公司的营业执照显示，坦亿为台港澳法人独资企业，法定代表人郑世治，其注册资本为2999万美元，实收资本为0万美元。江苏坦亿的股东（发起人）为中国坦亿石膏发展有限公司。
其中的关键是，外资注册超过3000万美元，需商务部审批。
邳州当地金融机构向有关方提供的资料显示，2013年9月29日当天，一家名为“中国坦亿石膏发展有限公司”的香港企业，向江苏坦亿汇款后，款项转至邳州邹庄石膏矿和龙余石膏矿两家企业，其在华商银行深圳的账户分别被打入了1999万美元和1000万美元。
据了解，龙余石膏矿是一家矿产资源已被采干停产的企业。两家企业的背后控制人是一位姓池的邳州本地人士。
江苏天淦律师事务所律师曹爱民认为，坦亿与龙余进行了1000万美元的交易，根据83号文，龙余公司所涉及的矿山属关闭矿山，若确定两者之间是矿权交易，则抽逃资金和非法矿权交易行为即可确定。
“郑世治是在英国取得会计师证的，也是那位姓池的本地老板介绍进来与市政府接触的。”有矿主向记者反映，郑有加拿大国籍，名下有资本运作公司。
在前述协调会上，地方领导在讲话中透露，邳州市主要领导曾亲自赴港考察过坦亿公司，“亲自考察了企业，亲自接待了老板，亲自推动才使这个项目有了进展。”
据了解，邳州石膏矿开采多年，当地政府对产业现状并不满意，一是石膏矿山塌方后会破坏农田，二是装载石膏的重载卡车对道路的破坏甚多。
有邳州政府官员在上述协调会的讲话中，对邳州石膏矿业现状有12字评价：“老板发财，百姓遭殃，政府买单”，并强调因为2012年4月事故导致矿区被江苏省国土厅挂牌督办，国土厅对邳州石膏矿的安全生产、资源开发和地质灾害状况“很恼火”。
地方政府对石膏矿业的批评并非没有根据。1982年就当矿工的四户镇居民倪训法，是邳州最早的一批石膏矿业工人之一。去年4月恒源矿的安全事故发生后，他曾受矿主们所雇调查过事故起因。
“我们发现那个矿没有按照国家规定开采，乱采乱挖，”倪训法告诉记者，恒源矿几经转手，多次承包，管理混乱，越界开采、盗采等行为削弱保护矿柱，井下巷道和设备管理维护薄弱，导致塌方。
行业乱局成为地方政府决意推行产业整合的理由。
至于矿主们对坦亿公司150万元低价收购的质疑，邳州市发改委和经信委的多位官员向本报记者回应说，“有很多矿主很不地道，之前他们向国土安监上报的矿产资料中有意隐瞒矿山真实的资源量，现在我们一说要收购整合，他们又跳出来说矿山未开采的资源量还有很大。”
关于矿主们对坦亿公司实力的质疑， 邳州市一位领导不久前在与矿主们召开的协调会上表示，“现在的收购方就是玩资本运作的，他们有优势，就是操作这个玩的。股票上市就是向全世界，就是大家社会上的钱都来办企业，而我们没有这样的本事。”
由于坦亿公司与矿主们的谈判始终无法取得进展，矿山的复工也一拖再拖。
2012年4月塌方事故发生后，邳州市委市政府着手处理时就明确：在没有完成重组或拍卖之前，各石膏矿山不能开工生产。
而对于身负银行贷款和高利贷的石膏矿主们来说，长时间的停工停产足以致命。
“我这里现在每年仅支付的利息近800万元，这其中还有1000多万的高利贷，月息从2分到5分不等。”赵同忧心忡忡地说，他最为担心的是，因为有部分工资停发，已有工人到北京举报。
石膏矿长达18个月的停产，也使当地因矿业而兴的物流、港口、餐饮等产业陷入困境。岔河港是邳州石膏最大的输出口岸，现在停满了闲置的大型卡车。几年前出重金购买了40多辆重卡的车主老杜说，“这些60多万元一辆的重卡是专门为运石膏买的，现在每月利息将近10万。”
时间对矿主们相当不利——到今年12月，邳州各石膏矿的矿产开采证将到期。 如果目前的僵局持续，只会出现一种结果：赵同等17家矿主将被迫以低价出售资产。
本报就此联系邳州市领导和涉及部门的负责人，均未获正面回应。市委主要负责人则表示自己对此事“知道不多，由分管领导作解释。”
此事最新的进展是，10月28日，邳州市分管石膏矿山整合工作的市委领导主持召开“推进收购整合工作会”。据一位参会人士向记者介绍，会议要求当地国土资源部门积极配合，无条件地将邳州三大石膏矿山公司的开采证抓紧过户给坦亿公司。（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赵同为化名）
中国石膏网